8 元包夜的三和网吧,住着一群游戏大神 | 领客专栏 · Game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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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04 21:08

你也许第一次听说三和,但在网络上,三和早已鼎鼎大名。三和市场位于深圳市龙华新区景乐新村北区。在它周围,凭借着低廉的生活成本,这里成为了低收入人群的乐土。

在这里,上网只要一块五。网吧不仅能提供最廉价的娱乐活动,也给外来务工人员提供了住所。去年 11 月的整改之前,还有许多连网吧都住不起的失业者,睡满了大街小巷。

有人听说了这些人的存在。因为好奇和无聊,他们涌入三和本地的 QQ 群。一张衣衫褴褛的照片、一句走投无路的哀怨,无不挑动着围观者的神经。他们兴奋地传颂着这群人的事迹,并给他们取了一个充满嘲讽,却又在一定程度上恰如其分的名称:三和大神

这些人终日沉醉在网吧里。有的是为了玩游戏,有的是为了生存。为了搞清楚他们究竟在玩些什么,我们和一些当地人取得联系,并听了听他们对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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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仔细看这张照片,你会从左侧的窗户发现,里面的人正戴着耳机上网。这就是三和黑网吧的环境。

早上 10 点,我站在大家乐网吧的门口,一个阿姨迅速向我靠拢。她面无表情,眼睛盯着手里的白色 iPhone 6,用并不热情的语气说:「床位 15,单间 20。」在三和人力市场,每一个阿姨都向我说过同一句话。

网吧老板正在电脑上用安卓模拟器玩《开心消消乐》,旁边的音响一直发出「耶耶」的声音。墙上有一张红纸,用黑笔写着:上网 1.5 元,包夜 8 元,包天 26 元。这基本上是三和网吧的统一价格。

不管任何时间,三和的所有网吧都坐满了人。玩《英雄联盟》的最多,《穿越火线》其次,《天龙八部》跟《起凡三国》难分难解。没有人玩单机游戏。但有两个人玩「剑网三」(也就是《剑侠情缘网络版叁》)。文华是其中一个。

文华穿着一件快变成灰色的黄色背心,寸头、拖鞋、牛仔裤。他在游戏里和别人切磋了三次,均以失败告终。文华用拳头在键盘上重重一砸,键盘像个巨型烟灰缸一样掀起一股尘埃。他在 YY 里说:「我不打了,我刚才卡了。」这句话在一定程度是事实。尽管只开最低特效,他玩的游戏始终没有超过 20 帧。

三和的网吧里很少有 27 吋以下的电脑,三和人认为屏幕越大的电脑就越好。当地一个坐拥 32 吋大屏幕的网吧老板对我说,这里的电脑「更新速度特别快」。所有网吧的配置都符合下列清单:GTX750 Ti 显卡、4GB 内存、i3 处理器。

在这个叫「景乐新村」的小区里,所有楼房的一层都被改造成网吧,其间只点缀着零星的小卖铺跟饭馆。2 到 6 楼是出租屋,大多是摆满上下铺的床位房,还有 20 元到 100 元不等的单间。

绝大部分网吧其实没有名字,就挂着「网络出租屋」的招牌

每天早上 4 点,数以千计的求职者聚拢在海信、三和两座大楼之间,等待着一天的开始。刚出摊的煎饼铺,转眼间炸出十几个一块钱的酸菜煎饼,又在转眼间销售一空。

隔壁的河南胡辣汤同时拉开了卷闸门,仅有的 8 个凳子永远坐着人,胡辣汤一碗接一碗地传递出去,沾着汤水的黝黑手指又将钱传递回来。他们蹲在原地,大口吸吮,有些人连勺子也没有。

几个小时后,人们一群一群地被中介带走、装车、拉向等待他们的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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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 12 点。文华把头埋在 7 块钱的快餐里。左手旁的彩票店坐满了人,这里每天营业到晚上 10 点。隔壁奶茶店的小妹告诉我,「那些人在里面一坐就是一天。」很多身上只有 10 块钱的人会把一半钱投进去。

奶茶店的小妹叫洋洋,21 岁,广东人。我让她谈谈对这些人的感受,她心不在焉,用手指慢慢抚摸着手机屏保上的鹿晗,「没有怎么接触过,但感觉他们很不上进。」

广西柳州的杜阿姨经营着快餐店右边的小超市。她说自己只是帮朋友看店,「刚来半年」。小卖铺的玻璃门上贴着黄底黑色的「当」字,暗示着还有其他副业。街对面还有两家名字里就带着「当」字的小超市,她们最常接当的东西是「32G iPhone 6」,但没人愿意告诉我能当多少钱。

小商店也同时兼营当铺

文华 31 岁,来三和 5 年。他从初中毕业起就跟着「村里的亲戚」在外打工。由于手头拮据、业余生活枯燥,他在工厂里学会了跟别人去网吧。文华玩过的第一款游戏是《问道》,前后玩了 3 年,投入了一两千块钱。我问他《问道》好玩不好玩,他说好玩。我问好玩在哪?他把免费的蛋花汤一饮而尽,说:「这游戏很有味道。」

文华觉得,想要玩好《问道》,钱是次要的,主要靠智慧,「因为它是个回合制游戏,要团队搭配。」但他频繁遭遇盗号,而且每次都在「装备马上成型的时候」。我问装备成型需要多久?他说:「没钱几个月,有钱一瞬间。」

来三和的第一年,文华干过能找到的大部分工作:服务员、快递、城管、保安、工厂临时工。但第二年开始,他就只愿意做日结,当日完工,当日发薪水。日结意味着没有福利保险,干了今天没明天。但三和人欢迎日结。

一个顺口溜是这么说的:「日结做一天,可以玩三天。」至少在 5 年前,这句话并不夸张。因为当年一张床位只要 5 元钱,上网一个小时只要 8 毛。

这句话在网络上成为了三和的「名片」

除了不稳定的短期工,富士康也在这里招募正式员工。相比其他工作,富士康工资稳定、缴纳五险一金、工作强度也不是最大。但这些并不能吸引三和人。正相反,大多数人厌恶在工厂里干活。来三和之前,文华已经在工厂里工作过 3 年。现在他一天工厂也不愿意进,因为「混得太久,已经习惯了」。

也有一些人会被富士康拒绝,他们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证,又因为更复杂的原因没有补办。

凭借着低廉的生活成本,三和吸引了大量体力劳动者。我问每一个受访者「三和大概有多少人」,得到的答案从「几千到十万」不等。只有一点是共识,在三和,有三类人在这里生存:体力贩卖者、淘金者、灰色交易的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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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身背巨额债务、长期不愿意工作等原因。年仅 23 岁的谭茂阳已经两年「不敢见人」了。谭茂阳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 180 斤。他说自己来深圳五年,体重翻了一番。20 分钟前,他用「命不久矣」这个名字在三和 QQ 群里呼喊:「救救我,我快死了。」他声称自己连续半个月睡在公园里,已经超过 2 天没吃过饭了。

有人在群里发了一个口令红包,引起小范围的骚动,他的话很快就消失在屏幕里。我向 7 个三和群里超过 2000 人发出过采访邀请,结果只有一人回复。在得知我的目的后,对方说了一句「这些人都是人渣、败类、傻逼」,之后再也没有理过我,他还是这个群的群主。

谭茂阳仍然在对着可能存在的听众说话:「三天前有人给我发了一个红包,我买了一碗泡面,到现在都没有吃过饭了!」有人骂他傻逼,更多人漠不关心。类似的求救信息在三和群里屡见不鲜,与办证、招工、贷款、「新葡京线上赌场开业啦」出现的频率一致。有人私下给他发了 10 元钱的红包,谭茂阳立刻将截图发到群里,对所有人说了一声谢谢。

20 分钟后,我以聊天及「提供帮助」的名义,在一家肯德基里见到了谭茂阳。当时是凌晨 3 点钟。他把我们俩的聊天记录发到群里,「兄弟们,我得救了,北京有人看我来了。」

从外表来看,谭茂阳很难被划入无家可归者的行列。他的衣着还算得体、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细节往往含糊带过甚至相互矛盾。当他撩洗袖子挠痒痒时,我看到覆盖在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他说那是跳蚤蛰出来的。

谭茂阳说自己「对游戏的理解挺深」。他说他曾于 2014 年获得过《英雄联盟》深圳城市大赛亚军。并因此被战队经理挖掘,「当时一天能接到四五通电话,都是战队经理打的。」但谭茂阳没有接受。因为觉得和对方「没有交情,怕被骗。」

他把此事告诉了游戏里的好友,现任 OMG 战队上单选手夕阳。夕阳劝他别放弃机会。他听从了对方的建议,前往上海参加 OMG 举办的青训营,「夕阳当时就是青训营的队长。」谭茂阳激动起来,挥舞双手,汉堡里的沙拉酱滴在了衣服上。

但他其实只待了一个月。因为「教练管得太细了,我玩得不自在。」他感觉总被条条框框限制,这让他很不舒服。半个月后,他找领队谈了自己的想法,决定半个月后离开,「如果不是有夕阳的面子在里面,我当时就走人了。」一个月后,谭茂阳带着一千五百块工资,从上海回到了深圳。

4

下午一点,距这里 4 个网吧外的的双丰面馆迎来客流高峰。在网吧里刚睡醒的人们来到这个只有 10 个座位的面馆。说是座位,实际上是 10 个塑料桶。这里提供三种面条,但所有人只吃一种连名字都没有的「老板来碗面」。

面里视运气会出现一到两根肉丝,不超过五片蔬菜叶,一碗清水汤,三把挂面。但它凭借五年来坚持四元的售价享誉三和,被当地人称为「挂逼面」。

「挂逼」是三和当地的形容词,它指的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人。当地人使用这个词的频率极高,用法灵活多样,与屌丝遥相呼应。

很多人告诉我,两年前,在景乐南北区的每一条小巷里,一到晚上就睡满了「挂逼」。每天早上 4 点,中介们走街串巷,拿着喇叭招揽在网吧里上网的人。少数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留下一到三天的生活垃圾。大多数人漠不关心,他们戴着耳机,眼睛被光彩夺目的屏幕深深吸引。

文华经历过那段时间。他告诉我,当时有很多网吧老板在门口放几张台球桌,白天有人打台球,到了晚上,每张桌子上至少睡七八个人。九九便利店的收银员小唐证实了他的说法。小唐今年 22 岁,才上班 2 个月就被「震住了」,因为他每晚离开的时候都有人在门口睡觉。

但现在,文华口中的「盛况」已经不复存在。每一个受访者都谈到了去年的「大清洗」。2016 年 11 月,龙华办事处、龙城派出所、维稳办联合执法,对景乐新村进行过一次整改活动。黑中介被取缔一空、治安也有了明显改善。不管是住宿还是上网,身份证也明显查得严了。

与之对应的是,现在三和市场上随处可见正在巡逻的协警,根据当地人的说法,里面还有不少便衣巡警。

整改让三和人数发生了肉眼可见的骤减。文华也非常纳闷,他在谈到这个问题时问我:「你说那些睡大街的人都到哪去了呢?」与他们一并消失的还有大量站街女。在三和的 QQ 群里,每天都有人询问,「兄弟憋得难受,谁告诉我现在哪有小姐啊?」黑中介消失还导致了另一个结果:「虽然人变少了,工作却更难找了。」

收银员小唐戴着眼镜,一会看看我的名片,一会又看看我。在我们交谈的 20 分钟里,他至少问了 3 次「你真的是从北京来的?」谈到这些人,小唐露出了明显的不屑:「你说都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好,一天到晚打游戏。」

他和「三和人」唯一的接触就是卖东西给他们。四块五一包的红双喜香烟,2 元钱 2 升的清蓝矿泉水最受欢迎。后者在本地极受追捧,被人们简称为「大水。」

挂逼三件套:大水(2 元)、挂逼面(4 元)、红双喜散烟(5 毛)

这家便利店坐落于将景乐新村切割成南北两块的三联路上。沿街的现代化商铺应有尽有。不论是开车还是步行,过路人很难看出端倪。在三联路的另一面、每家店铺的背后,隐藏着不计其数的出租屋,与整整一小区的网吧。

尽管从任何网吧出发,走到这条街上都不超过 5 分钟,文华仍然没在这吃过一次饭。他从口袋里掏出 20 块钱,递给快餐店老板。我问他身上还有多少钱?他摸着找零,「我就剩下这么多钱了。」隔壁奶茶店最便宜的茗香绿茶奶盖售价 21 元。

5

在来三和之前,谭茂阳有过一个女朋友。5 年前,谭茂阳大专毕业,因为「不愿意接受学校安排的汽修工作」,他离开湖南郴州,一个人到深圳打工。他在罗湖的一家首饰代工厂找到工作,并且认识了前女友。

但他们的婚事遭到了女方父母的拒绝。他的女友是四川人,独生女。对方父母希望谭茂阳「倒插门」,这遭到他的拒绝。双方互不相让,僵持了一个月后,女孩率先受不了了,他们选择和平分手。谭茂阳本以为「分手了就放下了」,但第二天上工,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丢了灵魂一样。」

第三天,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从工作两年的工厂不辞而别。

他从此住到了附近的网鱼网咖里。坐最好的机子,喝最贵的饮料,加上吃饭,每天开销至少两三百元。离开工厂时,他身上有打工两年攒下的积蓄三万元,但几个月后他就「感觉消费不起了」。听人介绍后,他来到三和,因为这里消费很低。谭茂阳每天都在玩游戏玩累了就去开一间 80 元的房间睡觉,「有空调、有电视、能洗澡」,隔三差五还要「按摩洗脚放松」。

离开 OMG 战队青训营后,谭茂阳和朋友合伙开过一家小饭馆,生意红火得「每天光外卖都送不过来」。然而好景不长。他们租赁的店面过小,又没有厨房,只能在街上炒菜。大量的油烟引起了楼上住户的不满。房东反复接到投诉,2 个月后决定不再续租。

谭茂阳对此事怨恨至今,「他们都是在本地工厂打工的,白天根本不在家。就是见不得别人比他过得好。」生意失败令他心灰意冷,变本加厉地投入到游戏当中。

一天晚上,他和某个游戏里认识的朋友在网吧打双排(双人排位赛),对方听说了他生意失败的故事,劝他「不如投资做烤肉店,我表哥懂的很。」对方劝了一夜,天一亮,他决定投资。他到银行取了 5000 元,交给对方,对方说:「你先回网吧,我找朋友办点事。」从此再没出现。

谭茂阳之后玩游戏再也没顺过。「我一 Carry(在游戏中获得显著优势),队友一定崩;我一崩,队友一定 Carry。」但他 Carry 的结局总是队伍迈向失败,这打击了他的自信心,手感也因此「越来越差。」

他加了许多三和本地的 QQ 群,因为想参加附近网咖的《英雄联盟》比赛。有陌生人借此在 QQ 里给他发送赌博网站。因为无聊,他就打开试了试,「按照对方提示的方法注册后,第一次只充了 50,没几个小时就赢到 400。」谭茂阳挺高兴,把钱取出来当网费。此时距离他上次工作已经超过 8 个月。又在网吧待了四个礼拜后,当初的三万元只剩下一两千。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个网站。

这次他不再走运,所有钱一夜间灰飞烟灭。他开始以「生活遇到一点困难」为名义借钱翻本。刚开始是找朋友,接着是亲戚。等到所有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进传销了」,他开始转向网贷。「拍拍贷啊、现金巴士啊、现金白卡啊、 闪电货啊。」多则一千,少则五百。

他向超过 30 个网贷平台借过款,发现了提高额度的窍门。

你先借 500,很快就还,额度就会涨到 1000,再借再还,就会涨到 1500……

谭茂阳借到了 30 万,然后把一切都输在了赌桌上。

此时距离他上次回家已经超过两年。他也没有手机,和家人基本失联。

谭茂阳三岁时经历了父母离异,从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没人愿意接纳他。不但在生活上,经济上也没有提供任何帮助。这么多年来,他和父母聚少离多。

谭茂阳觉得自己就是父母的一个玩物,「他们寂寞无聊之后,就会打电话找我,不想找我的时候,根本就不会问我什么。」

他不想见到自己的父母,「从来就不想见」。谭茂阳说这不但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是父母的意思。我问他想不想见奶奶。他沉默了,把早已喝干的可乐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捏,直到可乐瓶发出「咔咔」的声响。「我的整个童年,从来没有人关心我,也没人鼓励过我。」他扯起衣袖,狠狠地抹了一下眼睛,胳膊上湿了一片。

谭茂阳现在身背 40 万债务,上一次见到奶奶是前年过年。临走前,我给了谭茂阳几百块钱。他说自己再也不赌了,要拿着这钱去富士康好好工作。还把 QQ 名字从「命不久矣」改成了「涅槃重生」。

聊天结束后,谭茂阳在群里兴奋地说:「兄弟们,我被救了。」我发现他把群名片的名字也改了。他的 QQ 头像是王健林,名片名称是「导师丶」,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群里讨论「某次给朋友戴绿帽子」的经历。

6

我在早上 6 点去过三和市场。没有人招工、也没有出现中介。数百个找不到工作的劳动力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他们有时候看看马路对面,有时候抬头望着天。一种说不上的怪异气氛笼罩的人群,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这种怪异来自于数百个人的同时沉默

三和市场一角
6 点半的时候,人群分裂出几个小圈,里面正在赌博。我被人暗中推搡着,从最外面被推到里面。一个抽着软中华的中年男人正在坐庄。他面前铺着一张白布,中间放着骰盅,里面有六颗骰子,每一面画上一个动物。骰盅的周围画着十二生肖。下注的人不少,面额最大的是 10 元。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说给当地的中介忠哥,他说这些人都是有门道的。手上粘着胶水,想要什么出什么。

尽管已经「金盆洗手」了一年,忠哥对自己的知名度仍然抱有自信,忠哥说:「三和至少有 60% 的人认识我」,他认为依附三和生存的大约有 10 万人。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那天深圳 28 度,我和他的两个朋友穿着短袖,但忠哥穿着一件长袖衬衣,外面还穿了一件黑色皮夹克。他的朋友告诉我,忠哥混的最好的时候,每天出门「都跟着十五六个人。」

忠哥一进咖啡馆就非常客气,不停念叨着:「太高级了,好久没来这种地方了。」由于我们都没吃饭,忠哥就点了 4 碗米饭、一盆水煮鱼,就着咖啡,我们「喝了一顿下午茶」。中间菜不够,忠哥的朋友嚷嚷着加了一道麻婆豆腐。

来三和的第一年,忠哥就发了财。

他在三和认识了一个广西的大老板。大老板不定期给忠哥数张内含 10 万元的银行卡。他的任务是把钱取出来。他首先在本地收购大量银行卡,带 U 盾的 40 元一张,不带 U 盾 20 元。然后把卡里的钱全部打到收购的银行卡里,一张卡存 1 万。最后到银行把这些钱取现,取一次获利 400 元。

忠哥说他一年就赚了 60 万。但这些钱在次年就挥霍殆尽,最主要的开销是「交女朋友」。忠哥和一个会所里认识的 22 岁的女大学生签订了为期半年的「协议」。他认为这很有必要,「有一些场合,带着女人去,才有面子。」

忠哥在三和没有打过一天工,除了帮人洗钱,他只做过中介。但他强调自己是正规的,而且他非常看不起黑中介,因为黑中介「经常搞出大事。」

通常情况下,普通人做一次日结能够得到 100 元左右,中介按照人头数量和雇主收费。但是,由于人力市场始终处于供大于求的状态,黑中介们有了可乘之机。他们不但收取雇主的费用,还向人力抽成:每 100 元抽成 20%。如果你是黑户,抽成将会达到 50%。

「黑户就是没有身份证的人嘛。」忠哥用右手的中指指关节敲击桌面,发出「梆梆」的声响,「那些在网吧里招黑户的傻逼(黑中介),要钱不要命。」

有些黑中介把人拉到工厂以后就一走了之。工人们发现,自己到的地方和中介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做什么工作、报酬、时间,都得听现场安排。想走也可以,但很多人没钱买回去的车票。有时候就会爆发冲突,有时候就会出事。

忠哥用指关节敲击桌面之后,就会把五指摊开、手掌朝上,配合一个反问句上下抖动手掌,「你说,这些黑中介是不是害人的东西?」

由于各种原因,很多人在三和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证。根据民间说法,黑户的数量极为可观。这些人的存在让身份证交易应运而生。

我问忠哥,如果一个人连身份证都没了,算不算是三和大神。忠哥笑了,他从我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上,慢悠悠地说:「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整改前的三和。图片来自某三和群

忠哥本名廖忠雄。2000 年,他以湖南省郴州市坦坪镇某个村子为起点,开始了「闯荡江湖」的生涯。他先在东莞「混了 10 年」,见过最难忘的场景是「兄弟死在自己怀里」。2014 年,由于被围追堵截,他曾从三层楼上跳下来,从此退隐江湖。

我无从证实他所说的每句话的真实性。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一条腿折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7

文华始终认为,只要不是自己逼自己,三和是个永远死不了人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太多方法能让一个人搞到钱。

三和有一种假手机专卖店,专门协助别人骗取分期贷款平台的钱。它们经营的业务在三和有一个专有名词:做分期。

文华曾经做过这样的「手机分期」。门店人员帮助文华用身份证在网贷平台申请了 4000 元贷款。门店留下 3000,文华拿到 1000。整个过程和手机无关,文华拿到 1000 元的代价是多了 4000 元的欠款。

比做分期更危险的是「做法人」。

很多人出于由于各种目的来三和「招募法人代表」。这也是在三和「来钱最快」的途径。找法人的人首先支付黑中介 5 万元。经过 4 轮中介抽成以后,「法人代表」得到 1000-3000 元酬劳。代价是承担该企业的所有法律责任。

法人代表只能做一次,当过法人代表之后,还可以「做贷款」、「做 P2P」、「做取现」(蚂蚁花呗、信用卡)、出售银行卡和手机。三和流传着一个传说,有人通过中介公司的包装贷到了 100 万元。其中 20 万元是中介费。如果你是黑户,中介费将会上升到 50 万。

如果做完这一切还不愿意工作,那还可以卖掉自己的身份证。身份证在三和是一种明码标价的货物。按照出生年龄的不同,价格被严格划分为三个层次:1980 年以前的 40 元,1980 年到 1990 年的 40-80 元,1990 年以后 80-100 元。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 12 点了。彩票店门口还是人声鼎沸。一个男人刚从里面走出来
来三和第二年的某天,文华从网吧里醒来,发现自己被洗劫一空,他也成了一个黑户。尽管对三和大神之类的字眼非常反感。但他确实符合这个条件:没有身份证、身背巨额债务、与家人断绝往来、只做日结。

文华今年 31 岁。距离上次回家已经超过 5 年。我问他想没想过未来。他说:「我一玩游戏就什么都忘了。」文华最喜欢的游戏是《天龙八部》,他觉得这个游戏很真实,玩上瘾之后,「感觉沉入到另一个世界。」

有一天下副本,他认识了几个高等级的朋友。「装备好、也有钱。」他们带着文华升级,给他装备,文华很感动,觉得游戏里的人「很有义气」。为了回馈这种义气。在三和打工期间,他赚的钱基本都投入到了游戏里。

他因此交到了不少朋友,「有打工的,有当兵的。」还有两个女孩。大家年龄差不多,十分聊得来。「那里面有些场景,它设定的很好,它场景里面有背景音乐。比如说你打困了,几个人一起去那里打坐,还可以谈谈心。」

一年半后,他在游戏里找到了情侣。婚礼那一天,「朋友,结拜兄弟都来了。」文华非常高兴,他在一天里同时感受到了「爱情、友情、兄弟之情」。文华说:「除了见不到真人,我觉得《天龙八部》和现实世界没有区别。」

半年后的某天,他和情侣在游戏里打怪,一个路过的高等级玩家对他发起了强制 PK。那个人充了很多钱,文华被打败了,高等级玩家扬长而去。文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已经有了伤口。一方面是在情侣面前丢了脸,一方面是 PK 时情侣始终无动于衷。当天晚上,他思来想去,决定离开游戏。

像很多资深玩家一样,文华离开游戏后加入了私服,但「总是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他和情侣一直在 QQ 上保持联系,双方默契地回避了他离开游戏的问题。跟着网吧里的人玩了半个月《穿越火线》以后,文华又有点想回去了。

第二天,他的 QQ 号被盗了。由于没有手机,他们从此失联。

8

我第一次见到阿孝时,他正在一家黑网吧的阁楼里砍服。

一楼看起来很正常。墙壁刷的雪白,电风扇吭哧吭哧地响,二十来台电脑沿墙摆放,基本上没有垃圾。网吧老板对我爱理不理,我站在他背后说了一声你好,他把头艰难地向后转了 30 度,甚至没看到我,然后又转了回去。

我沿着金属楼梯拾级而上,身旁的墙壁上贴着标语:「严禁看 A 片,违者报警处理。」阁楼十分低矮,也没有窗户。几盏白炽灯挂在头顶,超过三分之一是坏的。这里闷热难耐,几台电风扇挂在墙上,我试了试,没有一个能打开。

阁楼里只有七八个人,一半在玩《传奇》,一半在睡觉。醒着的人赤裸上身,睡觉的穿着衣服,大概是担心感冒。每天早上 8 点,一个 34 岁的安徽女人就会把这里清扫一遍,但烟蒂和剩盒饭仍然堆满了桌子。一道吃剩下的「蒜薹炒肉」淌着菜汁,滴到了一个人的脚上,很难分清哪个更干净。

玩累的人正在睡觉

睡醒的人正在玩一款叫做魔天劫的《传奇》私服

阿孝今年 34 岁,他声称第一次玩《传奇》是在 20 年前,但《传奇》进入中国只有 16 年。

当他们聊起《传奇》时,既不提这款游戏的名字,也不说「玩」。他们说「砍服」。「砍」字总结了《传奇》的核心玩法,「服」字代表了私服的最大特征:新服数量极多、合服速度极快。

在一份至今流传于互联网上的清单里,写着砍服界十大家族,个别版本的清单列出了排名前 1000 个家族的名称。阿孝所在的家族就在这个榜单里,并且地位显赫,它叫「布拉格の」。

阿孝认为,IS 语音见证了《传奇》私服界的辉煌。02 年到 03 年,家族「统战」都靠 IS 语音,「一个频道里就有一万多人。」他用食指比了一个「1」,指尖朝上,在胸前划来划去。

某年夏天,如日中天的布拉格の家族遭到狼族家族挑衅,阿孝所在的分支与狼族的另一股分支在「已经忘记名字」的私服里爆发了激烈冲突。在广袤的私服世界里,双方共计投入「兵力」两万余人、横跨「无数个」私服、消费人民币「至少几百万」。阿孝当时 18 岁,因为「太激情了」,在网吧里玩了 7 天 7 夜。

他开始忘我地说一些来自家乡的脏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出生于江西省新余市河下村的阿孝从小就是名人。14 岁时,他曾为了省下两块钱的网费,花 5 个小时从村子步行到网吧。一年后,由于太爱玩《传奇》(阿孝上网只玩《传奇》),他与家里人大吵一架,带着 103 元到东莞寻找表哥。

他在一家烤炉厂里干了三年,又到中山做了几年皮鞋,还在北京郊区的工厂里打过工。迁徙的原因只有一个:当地砍服的朋友喊他来玩。两年前,三和的一个朋友喊他来玩。阿孝来了,本来只想待一个月,结果一待就是两年。

来三和的第一个礼拜,他在网吧里丢了手机,第二个礼拜丢了钱包,第三个礼拜丢了行李。每天从网吧里睡醒,身上总是要少点东西。采访三天前,他用 200 元买的二手安卓智能机又丢了,邀请他来玩的朋友早已失踪。

十大家族的传说已经湮没在网络游戏的浪潮里。现在,阿孝加入了一个专职砍服的 YY 公会。他们用体力和时间供奉着公会里的老板,为他开疆拓土,赚取一些辛苦钱。没有老板的时候,他们就不断「滚服」打装备,卖给其他玩家,或者系统回收。

我见到他时,除了身上实在看不出多久没有洗的牛仔裤以外,他最贵重的财产可能是两包 22 元的玉溪香烟,这是我在之前给他的「好处费」。

相比许多人过一天算一天的情况,砍服仍旧是一份「稳定」的职业,运气好(爆极品装备)的时候,一天的收入有可能达到 500 元,更多情况是每天 100 到 200,也就「混口饭吃」。但他始终没忘记给游戏充钱。为了「砍得爽」,阿孝在过去的这些年投入了「一两万元」。就算以砍服为生的这两年,只要有闲钱,还是会充进去,「你想想看,一进服务器就能比别人打更高级的怪,爆的装备也好啊。」

我问他现在觉得《传奇》还好玩吗?他摇摇头。但他表示,将来哪怕不做这个了,还是会继续玩下去,因为「我只会砍服。」

9

我问每一个受访者相同的问题,「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或一个句子描述三和,你会说什么?」文华说:「三和就像一个漩涡,进来容易出去难。」

大量网吧在整改过后进行了装修,效果就如图中这样,这已经和整改前的网吧面貌有了天壤之别

文华常常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看一会搞笑视频,又看一会八卦。文华说:

现在进了网吧,其实感觉很迷茫。

最近他正在和别人一起打《英雄联盟》,但总觉得提不起劲。剑网三他也不想继续玩了,因为「玩这游戏必须花钱」。之前为月卡支付的费用,对他的生活造成了一定影响。

1986 年,文华出生在广西省桂林市榕津村。他四岁时,母亲带着他改嫁。妈妈喜欢赌博。但总是输,一输钱就打他。后爸跟奶奶对他也不好。文华不愿意谈论过去,他反复念叨着:「他们对我特别不好,不把我当亲生的。」我问文华不好到什么程度,他盯着没有声音的电视机,半晌才说:「不是说好了只问游戏吗?」

初中毕业后,文华跟着当地一个施工队去外地干活。2 年后回到家里,奶奶却对他冷嘲热讽:「如果没有我(收留你),你在这个村子里就是最下贱的人。」文华非常伤心,待了几个月后,被村里的一个长辈带到深圳一家包装厂干活。

当时的薪水很少,一个月只有 1100。文华仍然攒了 5000 块钱。「当时就是想回家看看。」结果家人的态度让他大失所望。「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妈一天到晚和奶奶吵。」她们吵来吵去,最后发现,只要没有文华这个多余的人,「大家就都能好好的。」

文华点燃一支烟,一口气吸了半根,「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长长的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遮住了他流泪的双眼。他再也没有回去过。我问他现在想起家里人有什么感觉。他又点起一支烟。我等他抽完,谁也没说话。他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恨。」

在我打算回北京的那一天,谭茂阳忽然联系了我。他说自己已经进了富士康,很感谢我当初的帮助。当天下午,他问我有没有看正在直播的一场《英雄联盟》比赛。谭茂阳发给我一张比赛截图,在某个战队名称上划了一个红圈。「我当时就是在这个战队青训的。」

我问他:「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富士康吗?」

他说正式进厂还要几天,今天只是培训,所以他特意请假来看比赛。因为这场比赛很重要,他「一定要看。」

(除谭茂阳、廖忠雄外,其他人均为化名。)

文章授权转自「触乐网」,原文链接:在三和玩游戏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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