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场的付强先生 | 博望相
文 | 小肥人
编辑 | 席维安
采访 | 小肥人 吴欣怡
图片 | 王晴摄影& EZZY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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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播完幻灯片,光线昏暗的会议室里,只有光影、声音和其他人在流动罢了,我呢,蜡像般乜呆呆愣了许久。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发现自己吸气变短,呼声渐粗,已欲起势发作。
会议桌对面,付强全无觉察。
他腮帮有节奏地鼓动,双眼透过泛着白光的镜片盯着对面,像某种猫科动物的眼神,警惕且敏捷。同时右手机械地在眼前挥动,做否定状。起初他以强硬的态度敲打众人时,我尚在旁等待其惯用的喜剧默片般怪诞收尾。事实证明我打错了算盘,他步步紧逼,桌子这一头与其对峙的杨,脸已涨红,失了方寸。
两年前一单大买卖运作失败,付强如今经营着一家名为 EZZY 的汽车分时租赁公司。年初,他要为客户端上线筹备一场发布会,以给博望志平行的公关业务开张为由头,他将该会议传播业务交由黑皮。此时挠腮咋舌的杨,正是我们费了些周折,从熟人处约回来的会务供应商。
杨的窘态自然令我不悦,甚至感到些许难堪,终于抛过去一句:付强你矫情这个,有意思么?
他略感意外地瞥我一眼,没拾话茬,继续以笔指着投影图中的粉红色区域喋喋不休。在供应商提供的图纸里,这部分代表隔板——由于发布会选址初定在一个商业中心,需要围绕主舞台人工搭建出封闭区域——这无疑意味着更高的成本。付强正是因此大为不满,并声称要求供应商解释清楚钉在隔板上每一颗螺丝的价格。
注定无果的谈判,由我的合伙人老崔解了围。深谙公关规则的崔,从会议起始便将称呼切换为「付总」,乙方态度端正。小杨回去再整理一下报价细节,他说,今天先这样。
回去操作更像是个散场口令,这种说法在现代生活里显得氤氲浩渺,没听完便会消解掉,也无人当真。没多久 EZZY 重新找了家供应商,将场地换到希尔顿,把发布会办了。后来偶然重提此事,付强一副得志的嘴脸跟我说少花了几万块,我说废话,换成封闭式会议厅,不省钱行么?
当然跟他该处还得处,你也不能撂下筷子就骂娘,毕竟黑皮还借发布会传播这活计挣了点生活费。最终预付款结余四千块钱,付老板大手一挥,不要了,当你们开业贺礼。
同样是乙方,我与杨获得的待遇简直有如云泥。追问原因,付强眨眨眼,来了精神——不论采访还是聊天,此人对 what,how 这类问题无感,唯独中意 why ——我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他说,跟你是朋友,互相信赖,天然有长期合作的基础。
供应商呢?
与供应商合作的唯一基础就是便宜,如果不让占便宜,那就没必要合作了,他说。比如 EZZY 今年年初搬了次家,五百多平米的办公室重新装修,竟然只花了八万块钱,原因不言而喻。
每当与他的谈话陷入这种不讲理的诡辩中,我总是悲伤地想,如果预先知道这个架着方框眼镜的油头如此难缠,哪家不开眼的乙方才愿意为其提供服务?
你自己就没当过乙方?
当过呀!
怎么跟人聊天?
我恨不得把你鞋舔了。
付强最喜欢的期刊是《男人装》。这本杂志与我的幽默感很像,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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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强在英国读书多年,本事没得见学来几许,却练就了一身喝酒的本事,量大且嘴刁。如今,他会定期托人从国外往回背四位数一瓶的威士忌,喝完窗台摆一溜,活脱一个酒腻子,偶尔断了货,就往冰箱塞啤酒就活;投行工作几年,他又养成了收藏吉他的癖好,动辄几千美元一把的定制款,家里挂满一整面墙。由于痴迷 Thrash Metal 这种讲究弹奏技法的金属音乐,便请来一位知名乐队吉他手做家教,学来学去进展不大,二人终成酒友。
此人刚过而立,宣称崇尚丰盛的人生。看上去,他的生活品味已做好准备,只欠商场上一次扬名立万。这是在他归国后的这些年里,疾徐远近的事业尝试中,始终想得又不可得的东西。
付强从未为职业做过细致的弥缝整合,在银河证券投行部工作的几年光景,结结实实地磕在 A 股 IPO 拉下的铁闸上,离开后,或许是心结,或许是惯性使然,他仍沉溺于肆意冲撞的快感。
投行生涯唯一值得说道的,是参与了银河证券港交所挂牌,此事也催生了他离开的决心。上市前在香港路演期间,他们约到人称「亚洲糖王」的郭鹤年。90 多岁的老人早晨 9 点准时出现在办公桌旁,会议中思路清晰,只说英语,由站在身侧的小儿子翻译成普通话,散场亲自将访客送至电梯口;路演上海站则与复星集团董事长郭广昌组织了午餐会,握手时,见到中年企业家小臂上凸起的青筋,付强便对其身心状态感到羡慕,及至会议散场,看到一辆大型迈巴赫缓缓驶来,坐进其内的郭广昌摇下车窗,与众人挥手……
自此,他的头壳里便被塞进了一颗时钟,随着齿轮交替咬合,脑中轮播着上述记忆的某些画面,郭广昌在豪华车窗内探身挥手的那刻,也长久地定格在此。他说,那是把人生活成一道美丽风景线的境界,后来甚至更进一步地认为,与其年少时崇拜的摇滚明星相比,这些企业家身上的光芒也绝不逊色。
酒店门口,送走超级座驾中的郭广昌,付强瞟了一眼来接自己与同事的小巴,如丧考妣。他放弃了最后一站在纽约的路演,执意滚蛋。
按其说法,当时关于怎么滚,滚去哪,滚得好不好看这些问题,他并无意识。但我以为,可能是单身汉当久了,付强深谙自我相处之道,在某些可能藏有隐喻的转弯处,他捕捉到了便捷的自我实现路径——成为企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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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溽热的夏夜凌晨,坐在雍和宫金鼎轩绿酒灯红的二楼,灌下大半桶冰镇燕京后,我拍了付强一巴掌,这行当发财的人那么多,怎么迟迟轮不到你,不应该呀。他说操,不知道。
他生活里挺招朋友待见,老崔同意这一点,理由是此人好张罗吃饭喝酒并热爱买单。我呢,总觉得他是个能成点事的人,两年半以前,联创策源的冯波以类似的理由给付强公司账上打了 20 万美元。当时,光凭着一次挺尽兴的聊天,空手来的付强就兜走了这笔意味着 300 万美金估值的注资。数字是高,可也不算出人意表,既做企业,总得在情节回转处生出一些没来由的运气吧。据说冯老板觉得付强与其投过的豆瓣创始人阿北有点像,内里意思,横竖得赌,干脆赌个聪明人。
付强在市区里有一套房,居民们的家用轿车藤蔓般错杂地散在院里几颗白杨树间,爬上其中某单元顶层敲门入内,才发现整层三户已被打通,室内再上浮一层成复式结构。我确实早知其家境优渥,但交往中甚少谈及。
于是他也不必租办公室,招了十来个人,窝在家里开始做社交 APP ,那是一个声称下楼抽烟、买杯咖啡便能顺路结识陌生人的产品。他安排给自己的工作是在科技媒体上四处招摇,我也写了篇短文,在微博上被周鸿祎瞧见,一顿怒斥,称吹了牛、贬低了同行、抒发了情怀,就是没说清楚产品。付强原本预备骂回去,可没等到机会,产品发布从秋天拖到冬天,直耗到春节前,弹尽粮绝,一地鸡毛,作鸟兽散。
对那个脑洞过大的 APP,他最初承认败在研发难度太大,可没多久便改了口,说问题还是在于没经营好,资金链断在了解放前的黎明,将此事回忆得遗憾、难舍又悲壮。木心先生说,好事坏事过后谈起来都很罗曼蒂克,我觉得付强就是犯了这毛病,但他不认。
春节过后,他飞赴南方,从一家企业财团处又融到一笔天使资金,并启动了后来的汽车分时租赁项目。于是我记住了一个概念,什么叫大时代,你半年亏光几十万美金,转年就能重新出发又是一条好汉,这叫大时代。
新项目沿用大梦科技公司本体,保留策源占股。我问,何不重新注册个壳,还能省几个点股份。他撇撇嘴,那不能够。
EZZY 位于三里屯的地面运营中心,所有车辆晚上在此统一调度、清洗并充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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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一张北京城地图,经过多少杂驳曲折,EZZY 最终能把百余辆宝马 i3 铺得上头星点密布,也得说付强本事不软。而论我最为佩服的,要数他信手即可拈来、花样频出的奇技淫巧。
首访 EZZY 新址时,我发现门口悄然挂出「大梦科技北京第四办公室」字样,登时一愣。掉头欲问询,付强吃吃笑起来,熟练地反问道,我说过大梦有前三个办公室么?随后便是新四军成立时,我党也并无另外三支军团等理由抛将过来……言语作随性状,又透点倨傲,仿佛只等你赞其不经意间的巧思呵。
我自然没兴致配合其恶趣味,若你了解此人过往「劣迹」,便多少能有所免疫。去年秋天,我在中关村新东方南楼上了几个月班,某日接到付强电话,说在七楼开会,让我过往一叙。出了电梯,却是一个精致的茶水间,我才发现,原来这一层是雷格斯办公室。
雷格斯是一个主打即租即用的高档办公室供应商。是次,他租下一大两小三间会议室,将一块写有大梦科技字样亚克力板戳在会议室里,并把相同字样贴纸狗撒尿似的糊得遍地都是。着工作人员将到访客户带到大会议室,端去现磨咖啡,向其告知付总在一个电话会议上,请稍等十五分钟云云。他本人则在另一房间掐表十数分钟后才同客户见面,又作匆忙状。
据说,在新业务开展初期,他果真在这里签下了数个突破性的合作协议。我估摸着,来访者将无不喟叹付总之忙碌,而大梦的实力,也可从豪华的办公场地里窥见一斑。
只是事物都有逃不开的规律,王二说过,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其中当然得包括 EZZY 和付强。
有一次,一名手持某机构名片的男子到访大梦办公室,声称欲洽谈融资事宜。付强花了一个下午,将整套商业计划对其和盘托出,可是未过一周,这套方案居然出现在某科技媒体关于 EZZY 竞争对手的报道里。此时恰逢某次路演前夕,付强决定,活动上除了推介自己,还要在媒体边、镜头前公开叱骂此人。
活动前日我联系两位记者与他吃了顿饭,提前沟通了基础信息。并备齐摄影摄像录音器材,布置好人员安排。那个下午,随着透过办公室合金窗淹没来的光线一寸寸暗下去,我仿佛看到那个投资经理从舆论道德高地怦然跌落,居然心生悲悯起来。不过,当晚11点多手机屏显示付强来电,我就预知结果了。他声称要放弃该环节,理由在于提前在股东群做了告知,结果所有人一致反对正面树敌,要求他忍。
作为一个公司经营者,付强算得强硬派,历来跟各方股东关系微妙,但这次,他顺从地应承下来。这一年多里,他早已在其中押注了全部商业信誉与筹码,估值、用户、财务数字的攀升,终于将其裹挟成一个更合格的商人。
EZZY 品牌底色,包括付强使用的手机都是粉色系。他满不在乎,「聊五分钟就知道我是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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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ZZY 和同行们今年起开始被称作「汽车版摩拜」。整个行业起早赶晚集,其实大家都尴尬,但对付强来说,他自认所完成的事情很有些不同,因为证明了汽车分时租赁可以做成高端产品。
可能出于投行职业习惯,最初运作车辆事宜时,他琢磨着用金融手段举债购车。可算来算去觉得玩不转,最终选择与汽车租赁公司合作,由大梦科技出面谈妥宝马 i3 电动汽车的折扣,租赁公司提供购车资金与牌照。
在复杂的会员规则和收费标准下,正式运营四个月后,他们的客单均价维持在了 70 块钱左右,按付强的说法,这是个达到行业均值六倍的数字,是不折不扣的高端路线,同时也证明了运营效率。车辆日均使用次数约为3次,意味着公司月度营收逼近7位数,付强坚信,这两组数字在行业里堪称翘楚。他说,在很多同行眼中,EZZY 被视为一种证实了很多可能性的新锐力量般的存在。
这些数字背后的工作强度可想而知,它在捶扁拉扯中不断重置团队结构。在管理上,付强是个完全的独裁者,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他拒绝设置休息日,导致这家公司的常驻人口十分有限。他清楚员工的辛苦之处,却完全地拒绝体谅。
假如现实生活真的存在暗喻这回事,我以为付强对事业伙伴的苛刻,果真是满载着他对自我要求的暗喻。可能是源于早些年经历过一系列不愿言说的生活变故,他几乎从不主动向人吐露任何抱怨之辞。年初的发布会,他坚持让我上阵主持,还临时聘请一位大长腿网红现场讲解产品,这两个冒险的决定最终被证明糟糕透顶,可会后他全无二话。老崔后来冲我夸他,这叫什么?这就叫契约精神,这就是先明后不争。
有天晚上,我因已无来由的琐事联系付强,恰逢他刚与某行业主管领导吃完饭,微信语音消息里透着酒气,问我哎你知道为什么他妈的企业家群体在国内这么他妈悲催吗?我回,你是被人欺负了?他没再回复。
只有一次,一向自诩有本事过目不忘的付强在供应商会议上忘了词、卡了壳。回来说有点恐惧,我问为什么。
超人不会飞了,你害不害怕?
办公室里放着吉他与手办,不过这个房间已经很久不归他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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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前,我同付强见了一面。聊到关于心态的话题,他把啤酒杯推到玻璃桌台边缘,告诉我说两年来始终在悬崖边上单脚着地,竟有些习惯了。
我当时略略吃惊,以为他无端生出多余的敬畏之心。但不过一天后,他又觉得自己 2016 年还是「作」得不够,并在朋友圈写到:
我在人群中解开裤裆,仿佛世界是个十八岁的姑娘。
还是不服,还是得使劲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