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作曲家曾有一次对我说:“所有的曲调都已经被人尝试过了。”
话虽如此,他本人也至今还在创新着。在我来到他的录音室的时候,一个苗族青年正在演绎着他的新创作,一首苗族原生态与爵士乐结合的歌。这青年显然是有潜质的,轻易间就飙到了 high e 的高音,同时也能很好的把握苗族的音乐元素。
既然民族风这么流行,我们的交谈也就从这个看上去很庸俗的话题开始。
我问:“解老师,你怎么看最近流行的所谓‘农业重金属’的东西?比如,《最炫民族风》。”
作曲家说:“《最炫民族风》挺好的呀,挺不错的。”
我:“可是,这不是很俗么?”
作曲家:“通俗音乐就是要通俗易懂,他这个民族的东西结合的很好。”
我:“这歌怎么就能火到现在呢?”
作曲家:“没有,它现在的这个流行,是作为舞曲的流行,之前作为歌曲的流行是早火过了。舞曲的话,流行的时间又会更短一些,几个月,最多五六个月的样子。”
他接着补充道:“就欧美来说,现在也是有歌曲都呈现舞曲化的趋势。”
我:“这是网络带来的影响么?”
作曲家:“有,但是更多的还是流行风潮的自然变化。欧美变化很快,小风潮年年变化,大点的轮回四年一次,跟流行时装差不多。国内的话,也是跟着来的,虽然慢点。现在是这样,但是过段时间大家烦了,又会愿意听点不是那么闹的歌。”
我:“可网络对曲风也会有实际影响吧?比如说,以前,一张碟里头可以搭进去各种风格的歌。现在大家都是一首首的下。”
作曲家:“但是口味也是多种多样的。现在要说比较严重的问题,就是网络上这些 mp3 之类的音质太差,只适合口水歌,这样下去光听说话得了。”
我:“互联网对音乐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你怎么看待网络?”
作曲家:“互联网是个好事,它的传播效率非常高,好东西一下就能出来。”
我:“网络带来的盗版问题……”
作曲家:“盗版主要是个中国问题,欧美的版权保护意识要强的多。而盗版这个事情,可能你不知道。网络上的盗版是很厉害,不过中国的音乐产业早因为盗版死过一次了。在做 CD 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完全没法做了,你出一张碟,人家就立刻盗版一张。结果变成出碟也只能是个传播的价值,赔本赚吆喝。”
作曲家:“网络也不尽是盗版啊,像苹果的 iTunes 就是很好的尝试,大家都有获益。”
我:“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什么白金唱片了。”
作曲家:“这个是,作为一个产业可能不再是原来那个样子。但是现在,有了网络,又有各种技术的发展,事实上玩音乐的门槛越来越低,也就越来越多人参与进来。”
作曲家:“而且,欧美他们其实一开始并不是靠的唱片,那也是后来的事情。他们那些有实力的歌手都是真唱的,他们最重要的一直都是演唱会。这能吸引很多人,有这种文化。”
我:“文化,比如说 woodstock 音乐节之类的?”
作曲家:“对,这个文化说起来也是中外有别的。西方人很多愿意每个星期花个200块钱去听一次演唱会,但是中国人要他花200块就光去听着,他就不干了。中国人喜欢去唱卡拉 OK ,每个星期花个几百去唱卡拉 OK 的大有人在。演唱会的话,钱能直接到音乐人手里,就能一直搞下去;卡拉 OK 这种在中国就难了,上千亿的市场规模,演唱者、创作者根本分不到钱。”
我:“国内的版权现状,大家都很失望。最近那个著作权法修改的事情闹的很大,你怎么看呢?”
作曲家:“法律修改的事情,具体要怎么修改,该不该改,我觉得还是要看专业的律师们的意见。音著协那摊,说起来真的是一摊烂事,不说也罢。总之,音乐人一定要团结起来。过去就是一直都不团结,内部就互相拆台,结果别人看你们好欺负,就这一下、那一下,现在我看连根都快要挖了。而这又涉及到体制的问题,为何只能有一个音著协,不能有其他的协会,更好的代表创作者的权益等等。这次这个事情,不但得罪了创作者,更触及了行业里所有人的利益,所以都跳出来了,也是个好事。”
作曲家:“其实,我认为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坐下来谈的。三个月后,翻唱就不追究,那么谁受益最大,显然是那些个网站,这样就彻底不用担心法律上的问题了。现在这么多网站,很多都是靠音乐起来的。你不能把创作人全部都搞死,否则你也成了无水之源。大家其实是共生的,那么就应该音乐人、网络公司、律师都坐下来好好谈谈。”
我:“但是,就像那句话说的‘我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网络中的竞争非常激烈,网络公司大多是毫无底线的。如果他们都不考虑那么多长远的东西,就一心赤裸裸的盗版下去呢?就我个人而言,当我处于一个互联网产品经理的角色时,我也很难抑制那种要利用网络‘免费’资源的冲动。”
作曲家想了一会儿。
作曲家说:“大家都要生存,这个我能理解。那么其实说起来还是个体制问题,这个不变的情况下,大家也只能是去适应。现在是打击盗版天天说,但是执行却不到位。当然,我也知道,要说真的是严格执行起来,那么很多国外的知识产权就会在中国赚走太多,很多行业也发展不起来。音乐行业受到的是连带的打击,要真一直没变化,那大家就去听盗版的欧美音乐吧,呵呵,那都是精品。”
我:“这个样子,联系到有音乐人去卖烤鸭的事情,国内这行业真完了?”
作曲家:“完蛋不会,就是以后难出精品。大众对音乐的需求是必然存在的,那么多数都会是一些通俗的东西,口水歌之类的,易写易唱。”
我:“流行的东西,不都是通俗的么?”
作曲家:“这是两个概念。流行的不一定是通俗化的,你比如迈克尔·杰克逊的东西,它其实是非常复杂的,融合了各种的音乐元素,一般人也唱不来,但它就是好,所以也一样流行。另外又有很多时候,好的歌也流行不起来,这得看当时的大环境。”
我:“流行不都是大众选择的后果么?”
作曲家:“不是的,大众其实很少选择。那种批评大众的口味的看法是不对的。你比如说,我周围很多朋友,一边骂怎么会流行《爱情买卖》这种东西,一边还照样听,这他没得选择。能流行什么,得看音乐的平台能输出什么。大众最多是坏的跟更坏的中间挑一个。大家其实都有那个判断能力,但选择很小。”
我:“《丹顶鹤的故事》这样的歌,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么?”
作曲家:“难了。这样的歌,创作是有难度的,得慢慢磨。”
我:“当年,这首歌创作的背景,应该也是一次政府组织的活动?这样的政府行为有没有可重复性,再创作出这种‘采风’类的精品来也好啊。御用音乐人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有,要真有才的话。”
作曲家:“那次确实是环保部组织的一次‘采风’活动。歌没有唱出去的时候,没人知道它会不会受欢迎,但是现在整个创作环境都变了。即便有,又能养活多少人呢?而且政策是时刻都在变化的。事实上,现在各个地方政府为了地方形象,都在大力搞这些东西,拉很多人过去创作,花了很多钱,但是效果也不好。”
我:“同样受到网络冲击,为什么电影产业目前看来要比音乐产业好得多?是不是有扶持意识形态的考虑?”
作曲家:“也不是,这个也是行业性质决定的。拍一部电影是要很大的投资的,它需要强大的财力和资源来支持,这个力量可以用各种手段去组织、策划,直到它最终取得收益为止,所以整个事情能搞得下去。但是,音乐创作,它本质上都是单打独斗,资本用不上力,现在国外的很多音乐企业也搞不下去了。”
我:“国内的音乐人,看来真叫苦逼。”
作曲家:“可以用这个词,现在基本都就靠些演出活着。其实,从九十年代以来一直都是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业内的人自己都非常清楚。实在不行,就当作纯兴趣吧,这也是好的。白天有一份工作,晚上凭着热情来创作,这样反而能创作出自己喜欢的作品。国外有很多工程师,业余时间做音乐,做的不比专业音乐人差。”
我:“那天王巨星应该再不会有了。”
作曲家:“现在是最后的了,那个要很大的成本。”
我:“您认为,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作曲家:“现在最缺的,是对全民的一次深刻的版权教育。”
聊到这里,我发现我已经问不下去了。作曲家年长,对上述问题早已释然,可我却已经无语。我来找作曲家,本来是为了别的事情,对于音乐以及音乐行业,纯粹是对艺术人生的好奇。问了那么多之后,最终触及到的却是冰冷的现实,这个弯绕的无比郁闷。
临走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他知不知道还有初音这么档子事,最近也是很红火的。他说知道,早在五年前就知道了,雅马哈出的各种东西他都一直关注的, vocaloid 相关的也不例外。不过,作为谱曲的话,这过于复杂;作为音乐的话,又不够成熟。而作为娱乐的话,娱乐总是好的。
还会有人写歌么?
总会有人写歌的。
The truly creative mind in any field is no more than this:
A human creature born abnormally, inhumanly sensitive.
To him…
a touch is a blow,
a sound is a noise,
a misfortune is a tragedy,
a joy is an ecstasy,
a friend is a lover,
a lover is a god,
and failure is death.Add to this cruelly delicate organism the overpowering necessity to create, create, create –
so that without the creating of music or poetry or books or buildings or something of meaning, his very breath is cut off from him.
He must create, must pour out creation.
By some strange, unknown, inward urgency he is not really alive
unless he is creating.賽珍珠
娱乐,网络,歌,中国。绝望与希望、乱象与秩序,都孕育于这个时代。
《断章》是一系列对物件和片段的思考,我们用它描绘科技与人文的犬牙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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